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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2章 兩個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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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人們用膳的時間大多不一定,但按著長秋宮的規矩,小宮女要早睡、不許當晚值,是以小宮女們傍晚輪值之後便可一同用膳。

偶爾會有負責教習的年長宮女同用,邊用邊說些宮裏的事情,添點樂趣。

冬日時燉上兩鍋魚火鍋來吃是很舒服的,魚肉煮過後仍舊細嫩,蘸著佐料入口,溫熱細滑的感覺一直順到胃裏。

酸梅給身邊的小宮女夾了一筷子剛涮熟的羊肉,一邊聽她們嘁嘁喳喳,一邊想自己的事情。

有一個說很好奇皇後娘娘是什麽樣子,來長秋宮這麽久都還沒見過呢;另一個道還是別瞎想這個為好,椒房殿不是以她們的身份能進的。

爭來爭去,這群小姑娘的目光終於投到了酸梅身上,有膽子大的碰碰她的肩頭:“姐姐,您跟在平安帝姬身邊,經常見到皇後娘娘吧?皇後娘娘是什麽樣子呀?等過幾年帝姬嫁出去了,您會去椒房殿裏服侍嗎?”

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酸梅直蹙眉頭,她往問話的小宮女碗裏塞了個魚丸,板著臉:“哪來的這麽多話?這不是你該問的。帝姬嫁出去後我去哪裏,也不是我自己能拿主意的。”

“哦……”小宮女訕訕地閉了口,倒也沒顯出怎樣的害怕來。酸梅自己吃了一口蘸了麻醬的香菇,心緒愈發地覆雜。

平安帝姬半個月前與宋家訂下了婚約,原本與自己一同做事的烏梅兩年前就被皇後娘娘做主嫁出去了。

那會兒皇後娘娘不是沒替她安排,是她自己說不想嫁,想在宮裏待一輩子。

彼時的話是真心的,可兩年過去,現在她卻有點後悔。

——如果當時就聽皇後娘娘的話直接嫁出去,後來便也不會對旁人動心、弄得自己像現在這樣進退兩難了。

酸梅想著,嘆了口氣。又吃了口牛肉片,身後的房門“篤篤”一響。

一眾宮女都看過去,門邊的小宦官低眉順眼:“酸梅姐姐,皇後娘娘傳。”

酸梅淺怔,放下碗筷去漱了口,便跟他去了。

在宮裏的時日久了,臉色上的事就看得很明白,酸梅瞧他方才說話的樣子便覺得不是什麽好事。

但她也沒急著問,一直到了椒房殿門口看到張福貴,才停下腳:“張大人。”

她眼睛一轉,張福貴會意,揮手讓那小宦官退開,隨酸梅往旁邊走了幾步避開人。

酸梅小心問他:“是不是出了什麽事?”

張福貴一喟:“我啊……也不坑你。你房裏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,你自己心裏清楚。皇後娘娘現下在氣頭上,怎麽解釋這事兒,你自己琢磨著來。”

“……諾。”酸梅顫抖著一應,朝張福貴道了謝,轉身往殿裏去。

萬沒想到是這件事……

酸梅心裏怕極了,強定著心神也還是覺得指尖都在發抖。進了寢殿,她屈膝一福:“皇後娘娘萬安。”

皇後側倚在榻,擡眼睇了睇她,一指榻桌上放著的沒做完的衣服:“你自己說。”

酸梅只瞧了一眼,就覺得雙頰發燙,心也亂跳得不行。

那件銀色元寶暗紋的直裾,無論是顏色還是款式,都一看就是給男人的。可宮裏的宦官都沒機會穿這些,皇子們又都還年幼些,尺寸不對。

酸梅緘默不言,皇後凝視她須臾:“說話。”

酸梅膝頭一軟,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,聲音微栗:“皇後娘娘恕罪……”

“承認了?”皇後顏色稍霽,看向白嬤嬤,“有勞嬤嬤。”

酸梅頭都不敢擡,直至白嬤嬤走近才稍稍擡了下眼皮,見她手裏拿著戒尺,顫顫巍巍地將雙手擡了起來。

“啪”地一板子落下,酸梅渾身一搐。卻是緊咬著牙關,既沒出聲也沒縮手。

“啪——”第二下明顯比第一下更痛,她腦中一白,猝不及防地被往事激起一陣恐懼。

五歲的時候她挨過一次毒打,是平安帝姬的奶娘陳氏動的手。那會兒天也很冷,陳氏手裏的板子不止是落在手上,背上、身上幾乎都沒逃過。打完之後她在六格院的小道上跪了一夜,腿上就此落了毛病,調養了這麽多年,陰雨天還是很難熬。

那時會有這種事,是因為她在奴籍,誰都可以欺負她。

但眼下……

她突然很怕“私通”的罪名會讓她再轉瞬間就被貶回奴籍去——那也只需要皇後娘娘一句話而已,就像當年陛下一句話就可以赦免她。

酸梅滿心懼怕,更加一聲都不敢出,眼見手心上一道道紫痕愈加明顯,只別過臉去不看。

三十板子打完,她臉色發白、額上沁了一層冷汗,偷眼看了看皇後的神色,目光停在那件衣服上,聲色平靜:“皇後娘娘,奴婢以後再不會做這種事了,那件衣服……奴婢拿去燒了!”

再喜歡的男人也不足以讓她去死,何況一旦回到奴籍就是生不如死。

皇後卻眉心一跳:“你再說一遍?”

“奴婢不會再動任何不該有的心思了!”酸梅急切地想讓皇後相信自己的話是真的。

皇後神色覆雜地打量她須臾:“……你氣死本宮得了。”

酸梅一楞,皇後示意唯一留在殿中的白嬤嬤也出去了,睇著她道:“我讓嬤嬤罰你不是因為什麽私通的罪名——若是因為那個,把你送去宮正司就是了,就一件衣服,在我眼裏不至於。”

酸梅怔怔擡頭,有些不解,也難免有些後悔自己剛才做的承諾。

她當真是很喜歡那個人的,每次見到他,她都開心極了。

皇後面色緩和:“罰你是因為你說謊——上元的時候你告假出宮,本宮問沒問你是和誰出去?你是怎麽說的?”

那時她說她就是想自己看看燈會、隨處走走。可回來的時候泛紅的雙頰上透出的歡喜,顯然是不同尋常的,皇後一眼就看懂了。

之後又有好幾次,花朝、清明、端午、重陽的時候酸梅都出過宮,連在她回阮家省親的時候,酸梅也出過門。她每一次發問,酸梅的理由都和上元時差不多,但每一次回來,酸梅臉上都是那種不同尋常的歡喜。

但因為酸梅一直以來太懂事聽話,皇後一度覺得也有可能是自己多心。直到阿杳無意中看到酸梅做的衣服給她拿過來,她才終於確信自己該問問這事了。

“不光是上元那次,前前後後你騙了本宮多少回?——若只是心裏覺得難為情,本宮不怪你,但你怎麽也不能一邊搪塞說不是、一邊還承諾一輩子都要留在宮裏。”皇後一壁說著,一壁蹙眉蹙得更深,“你和帝姬一起讀了這麽多年書,這點道理還不懂?一而再的這樣蒙人,若是帝姬這樣做,本宮也會罰她的。”

在皇後看來,酸梅這個年紀了,春|心萌動太正常,不好意思說也很正常。

可她一邊不好意思說實話、一邊還要扯“不肯嫁”的假話出來,就有點過了。

酸梅被皇後問得愧疚不已,半晌才低著頭道:“奴婢知罪。”

皇後覆又一喟,指指那件衣服:“說吧,做給哪家公子的?若是人家還未娶親,本宮幫你提上一句。你這長秋宮出來的女官,身份上拿得出手了。”

她覺得酸梅肯嫁人是個好事,從前酸梅說想一輩子留在宮裏的時候,她總覺得這姑娘心裏太苦了。

“皇後娘娘……”酸梅一時沒敢說,覷覷皇後的神色,斟酌片刻委婉道,“這人……奴婢配不上。”

皇後循循善誘:“先說來聽聽,眼下也沒旁人在。當真嫁不了,本宮就當沒聽見。”

酸梅咬著嘴唇踟躕了好一會兒,再開口時,低若蚊蠅的聲音還有些磕巴:“是……二爺家的大公子。”

皇後:“……誰?!”

皇後不得不承認,自己確實覺得挺意外。

二哥的長子阮躍和酸梅……

實在沒想到!

可再仔細想想,似乎又很正常。

阮躍和酸梅頭回見面,該是她當年第二次回家省親的時候。那時候兩個孩子應該都是五歲,阮躍比酸梅略大幾個月。

後來的這些年裏,她又省親過這麽多回,二人每次都能見上一見,年齡也都漸長。

皇後在殿裏懵了會兒神後覺得這門婚事能成也不錯,便讓人請二嫂和阮躍一道進來一趟。另一邊,平安帝姬正對酸梅滿心愧疚。

“對不起啊……”阿杳作揖連連。她本是看到酸梅在給男人做衣服,覺得這事新奇,本著“興許能促成一樁姻緣”的想法去拿給母後看,沒想到母後一看就生氣了。

阿杳也是嚇得夠嗆,前腳離開椒房殿,後腳就讓人請烏梅進宮了。結果烏梅剛到她這兒,酸梅也腫著雙手進來了。

三個姑娘圍在桌邊坐下,烏梅尋來藥膏給酸梅上藥,阿杳伏在案上望著酸梅不安道:“母後當真……很生氣嗎?我去求母後去!”

阿杳一邊問,一邊覺得應該不至於啊……

酸梅十九歲,雖然沒到放出宮的年齡,但她若肯把她賜出去嫁人也不是不可以,那酸梅自己心裏有了喜歡的人怎麽啦?

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,幹什麽打得這麽狠?

母後真打算讓酸梅在宮裏留一輩子?

酸梅趕忙搖頭,跟阿杳說沒事,在她手心上輕手輕腳塗著藥的烏梅擡眼看看她:“真沒事?你可別自己頂著,帝姬說話怎麽也比你管用。再說你……唉,兩年前你就該跟我一起嫁出去,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?皇後娘娘不是隨便指個人就讓我們嫁的,你何必惹這些沒必要的麻煩?”

烏梅嫁了個禦令衛,叫程滌。因為年紀還輕所以職位不高,只是個總旗,但也是極好的人。

眼下和十幾年前不一樣,十幾年前的時候,禦令衛真是在刀尖上舔血。後來世家掃清了、朝中太平了,禦令衛就過得安穩了許多。又因為文武雙全,洛安城裏許多富家小姐都是想嫁的。

烏梅便是隔著簾子一見到那人就看懵了,她到現在都依稀記得,那會兒平安帝姬在她眼前晃晃手,皇後娘娘跟她現在的夫君說:“總旗大人,這就是帝姬身邊的烏梅。你們隨意說說話也不妨事,只一條,你若嫌棄她是奴籍裏脫出來的,就直接告訴本宮,本宮也不急著把她嫁出去。”

那天烏梅覺得好難為情啊!再看看程滌,臉紅得比她還厲害。

後來皇後帝姬以及宮人們就都走了,留下他們兩個人在殿裏說了會兒話。雖是隔著一道簾子,二人仍都說得磕磕巴巴。

這樣的交談總共有五六次,最後一次的時候,程滌問她肯不肯嫁,她紅著臉沒說出話來。

結果當晚旨意就到了,連皇後都覺得有些意外——據說程滌也沒事先跟皇後說,而是在隨上司稟事時,直接向陛下請的旨。

後來他們很快就完婚了,到現在已近兩年。孩子倒是還沒有,程滌說要等官位再升一升,能有足夠的閑錢請夠奶娘下人照顧的時候再說孩子的事,免得她在家裏累死累活。

——所以二人在晚上的時候都很……克制,畢竟就算烏梅在喝藥也難免會有不管用的時候。

烏梅便一邊給酸梅上藥一邊挑揀自己和程滌的事說給她聽,大多是嫁人後的愉快,小吵小鬧也說上一兩件。

烏梅想著,若實在不行就讓酸梅去跟皇後娘娘說,肯嫁給她想指給她的人。這樣雖則酸梅還是毀了原本的承諾,總還順了一些皇後娘娘本來的意思嘛……

酸梅卻一直沒說話,她沒敢告訴烏梅,自己已經把真實心思跟皇後娘娘說了。

也沒敢告訴平安帝姬,自己喜歡的人是她表哥……

阮躍隨母親耿氏進宮時,尚不知是有什麽事。見完禮,皇後一著人去叫酸梅,他就懂了!

阮躍低著頭半晌沒說話,直至酸梅進來時,他看見她手上纏著的白練才愕然看向皇後:“姑母……”

耿氏也掃了一眼,同樣眼底一陣明顯的心疼,只看得皇後氣不打一處來。

皇後咬咬牙:“合著連二嫂都早就知道了?那為什麽不跟我說?”

合夥一起蒙她一個?她那麽嚇人嗎?!

耿氏神色微慌,面上白了一陣,磕磕巴巴道:“這不是……這不是她沒到放出宮的年紀嗎?我們也是怕這樣不合規矩……”

“和她交好的烏梅已經嫁出去了,你們不知道嗎?”皇後白了耿氏一眼,又看向阮躍,“二嫂不懂你也不懂?陛下指名要你做的禦前侍衛,宮裏的事你還半點都不知道?”

阮躍面容緊繃,應不出話來。

禦前侍衛歸在禦令衛中,同時又是個單獨的官職,管的事情沒有禦令衛那麽多,但隨在天子身側的時候不少。

祖母高氏千叮嚀萬囑咐,聽到的朝中之事再多也不許攙和,能刻意不聽最好。所以朝中之事阮躍當真刻意不聽來著,至於宮中之事……

他同樣多半“刻意不聽”,可關於烏梅的事他也確實聽說了。

一直沒跟皇後開口提酸梅的事,是他不知道怎麽開這個口,沒想到這麽一拖再拖之後,倒讓酸梅挨罰了。

阮躍懊悔不已地跟皇後告罪,皇後又看向耿氏:“要不要酸梅做兒媳,嫂嫂您回去跟二哥打個商量。要娶就趕緊的!別讓她偷偷摸摸做衣服,弄得倒像本宮欺負她了!”

耿氏一聽皇後真有生氣的意思,也不想著打商量了,立刻連連點頭應說“娶”,生怕皇後再拿酸梅出氣似的。

母子二人告退離開後,皇後又冷著臉看了酸梅一會兒,面對著墻側躺著,賭了口氣不想理人。

酸梅就不知道自己這會兒走合不合適了,她偷看看張福貴想得個指點,但張福貴也眼觀鼻鼻觀心地不理她。

酸梅躊躇了會兒,見榻邊的案頭上放著一碗糖芋苗,便放輕腳步走過去,小心道:“皇後娘娘息怒,您先……先把宵夜吃了?”

皇後淡淡:“你們拿去吃了吧,本宮氣飽了。”

酸梅:“……”

婚事這麽突然而然地定下來,她反倒更不知道跟皇後說話了——平時這樣她或許該識趣地退下,可這會兒……皇後快成她名副其實的長輩了啊!

酸梅就硬著頭皮繼續勸:“皇後娘娘,之前是奴婢不懂事,您別……生氣了。”

直至皇帝到了長秋宮,酸梅都還在苦哈哈地安慰皇後。皇帝也剛聽人回了阮躍的事,這麽一瞧,大致能猜到皇後這是在生什麽氣。

皇帝有點想笑,再聽聽酸梅同樣快哭了的聲音,又把笑給板回去了。

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,邊走邊斥道:“真不會辦事,比那個阮躍還讓人生氣,你們倆可真該當夫妻!”

“陛下。”酸梅趕緊回身見禮,皇帝在她拜下去前伸手一虛扶,坐到榻邊一壁笑看著皇後一壁向酸梅道:“朕聽說婚事都定了,你還不改口叫姑母?”

酸梅:“……”

皇後猛坐起身:“誰要她叫姑母!”

皇後心說我才沒這麽傻的侄媳!

“行行行,不叫就不叫。”皇帝無所謂地擺擺手讓酸梅退下,酸梅正要施禮,一擡頭就看見陳冀江在皇帝身邊跟她動口型:叫!

真要這會兒就叫啊……

酸梅艱難地憋了會兒,知道陳冀江多半是對的,擡了擡頭:“姑母!那我……我先告退了……”

皇後一邊瞪她,一邊忍不住想給皇帝一拳,甫一擡手就被捉住手腕。

皇帝笑哄皇後說:“行了,明明是好事,你哪來這麽多氣?他們也不是成心要騙你的。”

皇後還板著張臉,被皇帝強行一拽拉進懷裏。之後,酸梅再戳在這兒就真不合適了,趕緊低著頭告退。出門時臉上的熱意才剛消褪些,便覺背上一沈:“恭喜啊表嫂!”

平安帝姬撲在她背上笑壞了:“吉日定了沒?這本宮說什麽都得去道個賀啊!”

酸梅剛恢覆點平靜的臉又紅了回去,剛說了句“帝姬別瞎叫”,烏梅也走過來:“嫁衣我幫你盯著尚服局置辦啊?首飾有什麽特別喜歡的,我去跟尚工局帶話?”

“……別鬧!”酸梅捂著臉蹲地,隔著白練聞了會兒手上的藥香,又沒頭沒腦地推這兩個,餘光一掃烏梅也跟著蹲下來笑吟吟地想說什麽,立刻擡頭搶先,“不許說了!你還不回家?總旗大人不著急?”

“放心放心,他不敢急,阮大人還算他的上司呢。”烏梅沒臉沒皮地一笑,又拍拍酸梅的肩頭,“你安心待嫁啊,教習小宮女的事我可以代勞一陣子,好商量!”

啊啊啊啊烏梅你住口!

酸梅雙頰紅透,不等烏梅再開口就猛地起身,頭也不回的往自己的住處跑。

烏梅和平安帝姬在後頭笑成一團,酸梅沖進屋後狠關上門,心裏怒喊……

還用你說!我肯定會安心待嫁的好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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